張輝論明式家具

文、圖/張輝編輯/湯石香

人物名片

張輝，畢業(yè)于山東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yè)，先后任職河北省博物館、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后，在北京多家出版社任策劃組稿編輯，并創(chuàng)建北京紫都苑圖書發(fā)行公司。著有《曾國藩之謎》（經濟日報出版社），主編《曾國藩全集》（中國致公出版社）、《中國通史》（中國檔案出版社）、《中國名畫全集》（京華出版社）、《古董收藏價格書系》（遠方出版社）等著作。從2000年開始，從事明清家具、文玩古董收藏和研究，現(xiàn)為三家專業(yè)藝術媒體專欄作家。將考古學、人類學、圖像學、歷史學之方法論引入家具研究。

導語

在明代“侈靡爭雄長，燕窮水陸，宇盡雕鏤”的侈麗浮糜盛宴里，人們對家具的追求變?yōu)椤捌堨拍壳?，侈者必求花梨，癭柏，嵌石填金”，在此風氣下，明式家具泰然登臨。

在黃花梨家具光耀全球的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史學界掀起了一個學術風潮，持續(xù)三十余年，余波至今。其課題為“明清時期的奢侈消費風尚”。

三十年來，大量的研究成果可以清晰地呈現(xiàn)晚明時期的社會面貌，整個學術界對明晚期社會風氣的認定是一致的，其表述的詞匯紛繁又令人瞠目：奢侈、侈糜、華糜、浮侈、奢觀、華奢、侈麗等等。在明代弘治、正德、嘉靖、萬歷年間的奏疏、筆記、方志中，這些詞匯概念也常見，用以非議“以奢靡爭雄長”、“鶩華糜以相夸耀”風氣。

明代崇尚侈麗浮糜的風氣，大致分別始于弘治、正德、嘉靖，狂歡于萬歷至崇禎。其奢靡主要體現(xiàn)于盛宴酒會、住宅園林、珠寶美器、陳設家具、納妾宿妓、婚喪嫁娶、古玩字畫的過度耗費上。而從地區(qū)來看，江南和福建這兩個奢靡集中地，是當時中國經濟或者說是白銀經濟最活躍的地區(qū)，同時恰好對應于蘇作和閩作這明式家具中的兩大支柱產地。

史料里的奢靡江南

江南的定義，古來從未統(tǒng)一。狹義的江南是指以南京至蘇州一帶為核心地帶的江蘇、浙江，包括皖南、贛北地區(qū)，史料中存有對該地區(qū)奢靡風氣的大量記載。

弘治朝史料對上海地區(qū)的記載為：

右族以侈靡爭雄長，燕窮水陸，宇盡雕鏤，臧獲多至幾百指，甚者廝養(yǎng)輿服，或至凌轢士類。（《古今圖書集成·職方典》卷696《松江府風俗考》上海縣，頁14030）

正德朝對蘇州地區(qū)描寫：

吳下號為繁盛，四郊無曠土，其俗多奢少儉，有陸海之饒，商賈并湊，精飲饌，鮮衣服，麗棟宇，婚喪嫁娶，下至燕集，務以華縟相高，女工織作，雕鏤涂添，心殫精巧。（正德《姑蘇志》卷13《風俗》，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xù)編，上海書店，1990年）

隆慶朝揚州儀真縣志云：

婚喪宴會，競以華縟相高，歌舞燕游，每與歲時相逐。（隆慶《儀真縣志》卷11《風俗考》，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

嘉靖年間歸有光寫道：

江南諸郡縣……俗好婉靡，美衣鮮食，嫁娶葬埋，時節(jié)饋遺，飲酒燕會，竭力以飾美觀。富家豪民，兼百室之產，役財驕淫，婦女、玉帛、甲第、田園、音樂，儗于王侯。（明歸有光《震川先生集》卷十一，《送昆山縣令朱侯序》）

萬歷朝《昆山志》載：

按《舊志》：“人有恒產，多奢少儉?！眲t知人情之易流于奢也，在昔已然，而今非昔比矣。邸第從御之美，服飾珍饈之盛，古或無之。甚至儲隸賣傭，亦泰然以奢靡相雄長，往往有僭禮逾分焉。（明周世昌《重修昆山志》卷1《疆域·風俗》）

顧起元引明人王丹丘《建業(yè)風俗記》，把南京風俗的流變說得更為清楚：正德之前，房屋矮小，廳堂多在后面，或有好事者，畫以羅木，皆樸素渾堅不淫；嘉靖十年以前，富厚之家，多謹禮法，臥室不敢淫，飲食不敢過。后遂肆然無忌，服飾器用，宮室車馬，僭擬不可言；嘉靖末年，情景大變，史載：

士大夫家不必言，至于百姓有三間客廳費千金者，金碧輝煌，高聳過倍，往往重檐獸脊如官衙然，園囿僭擬公侯。下至勾闌之中，亦多畫屋矣。”（顧起元《客座贅語》卷5《建業(yè)風俗記》，中華書局，第170頁）

在此一片“俗之一靡”、“侈者”、“風之糜”之風下，家具不再安于普通木材，黃花梨等珍稀硬木受到追捧。

萬歷朝范濂筆記中記載松江地區(qū)：

紈绔豪奢，又以椐木不足貴，凡床櫥幾棹，皆用花梨、癭木、烏木、相思木與黃楊木，極其貴巧，動費萬錢，亦俗之一靡也。（明范濂《云間據目抄》，《筆記小說大觀》第6冊，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5年）

崇禎朝嘉興縣志記：

至于器用，先年俱尚樸素堅狀，貴其堅久。近則一趨脆薄，茍炫目前，侈者必求花梨，癭柏，嵌石填金，一屏之費幾直中產，貧薄之戶亦畫幾、熏爐、時壺、壇盞，強附士人清態(tài)。無濟實用，只長虛器，風之糜也非一日矣。（崇禎《嘉興縣志》卷15《政事志·里俗》，節(jié)目文獻出版社，1991年）

風尚奢侈引起家業(yè)敗落的記載，也時有所見：

是以生計日蹙，生殖日枯，而又俗尚日奢，婦女尤甚。家才儋石，已貿綺羅；積未錙銖，先營珠翠。每見貿易之家，發(fā)跡未幾，傾覆隨之，指房屋以償逋，挈妻孥而遠遁者，比比是也。（顧起元《客座贅語》卷2《民利》，中華書局，1987年，頁67）

在此風氣之下，江南的中心江蘇地區(qū)的工商業(yè)有幾種現(xiàn)象：

1。侈靡風俗導致從商者眾多，工商利重，眾人趨之若鶩。嘉靖年間的吳中名士何良俊云：

昔日逐末之人尚少，今去農而改業(yè)為工商者，三倍于前矣。昔日無游手之人，今去農而游手趁食（就食）者，又十之二三矣。大抵以十分百姓言之，已六七分去農?！保骱瘟伎　端挠妖S叢說》卷13，史9，頁112）

2。江南地區(qū)的消費表現(xiàn)為以高品質的奢侈品為大宗，手工業(yè)走向注重品質的專業(yè)發(fā)展，手工業(yè)生產者奉行以質量取勝，而不是以低質低價取勝。

明式家具：在奢靡中登陸

另一奢靡之地、靠海外貿易繁榮富庶的福建漳州地區(qū)，明代成化、弘治之際，已享有“小蘇杭”之稱。隆慶開關的漳州月灣在萬歷年時，“風回帆轉，寶賄填舟。水犀火烷之珍，琥珀龍涎之異。香塵載道，玉屑盈衢?！秉S花梨木材作為各類珍稀物品中的一種，它逶迤水陸，入關登陸。落地生花，遂有明式家具的產生、發(fā)展。

萬歷年間，福建地區(qū)，講求服飾、飲食、婚娶排場的奢侈風氣，史書記載亦多：

而令富民子弟，服必羅琦，色必紅紫，長袖大帶，自為得意。一人倡之，十人效之，浮侈已極?！保ā渡畚涓尽肪?0《風俗》）

生活上驕奢淫逸，在歷史上一直存在，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唐宋元均是如此，但其階層主要是皇室宋親和世家大族。我們引以為豪的考古發(fā)現(xiàn)、歷代大墓，基本是此類，它們構成了我們回顧民族輝煌歷史的物證，是各大博物館的主流展品。

而晚明的奢靡新特點是新興富有階層的閃亮登場，各大商幫活躍，經商成為社會風尚，海外貿易和國內長途貿易空前發(fā)達。

綜觀以上，可知明式家具就是在這樣浮華日盛，競事華侈之中，泰然登臨。從消費角度，探討明式家具的產生、發(fā)展，可以明確黃花梨家具卓越的制作是基于當時的社會需求。明清工商貿易業(yè)前所未有的發(fā)展，富貴階層對高品質的園林屋宇和家具器用的追求和消費能力的急劇增長是明式硬木家具產生、發(fā)展的原因。

消費經濟的研究方法對于古代文物珍玩，乃至傳統(tǒng)工藝史，是一個處女地。關注社會需求和消費風尚，應是生產系統(tǒng)之外，解碼古典工藝品的另一重要途徑。

來源：《古典工藝家具》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