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李晶晶(《三聯(lián)生活周刊》主任記者)

老黑：黑洪祿

黑洪祿先生為香港著名中國明、清古典家具收藏家及古玩商，經(jīng)營古典家具超過半個世紀。黑氏古玩業(yè)創(chuàng)辦人。

老黑

十幾年來，黑洪祿的生活極為規(guī)律。每個星期都會有一天去家對面的九龍清真寺買牛肉，這是香港伊斯蘭教中心，每天都有上好的牛肉供應(yīng)。老黑回家后，會將牛肉燜煮鹵制，之后放入方形小盒內(nèi)，入冰箱冷藏。黑洪祿經(jīng)營古典家具聲名遠播，好吃的牛肉面也是黑家一絕。他說，現(xiàn)在慕名來吃牛肉面的朋友越來越多，所以總得備著點。接下去的一天，老黑會去看看他的家具，或者和來拜訪的新老朋友們聊聊天……

初到香港，人生地不熟

1948年，解放軍轉(zhuǎn)入戰(zhàn)略進攻，在各個戰(zhàn)場連續(xù)取得勝利，收復(fù)延安、包圍太原、解放四平……全國解放指日可待。

這一年，黑洪祿15歲。他正式邁入社會，在親戚家的珠寶店做學(xué)徒。黑洪祿出生在北京，父母都是回族，家住牛街，這是北京最大的回民聚居地。黑洪祿告訴我，在北京所有姓黑的回民都是明代由山東臨清遷居來的。

“北京解放前，生活緊張，生意日漸難做。”黑洪祿回憶起往事，“當時北京是圍城，國民黨退到城里，外圍都是共產(chǎn)黨。那會兒誰還有心思去買古玩珠寶呀?！庇谑?，一位美國客人建議他們?nèi)ハ愀?，說是香港還有生意可做。

1949年3月底，黑洪祿和親戚一家從天津上船，4月中旬到香港。“我們是北京解放后兩個月左右走的，當時去香港還順利，從公安局拿通行證，那會兒叫路條，然后由北京坐火車到天津，再從天津坐船到香港?！贝藭r的黑洪祿并沒想到，日后會在香港待上一輩子。他當時琢磨著，在香港努力工作兩三年，賺些錢就回北京，畢竟母親和大哥還在內(nèi)地。然而，陸續(xù)到香港的同行越來越多，北京、上海、廣州、福建……他們告訴黑洪祿，內(nèi)地完全沒有生意可做了，東西能買到，可是沒有客人。

香港最早的古玩經(jīng)營主要在尖沙咀，這里有碼頭，客人相對集中。除了海軍軍官、水兵、船長以外，各國領(lǐng)事館的外交人員也是一大客源。黑洪祿和親戚到了香港后，最初在漢口道(位于尖沙咀的一條街道)設(shè)了鋪面。黑洪祿說，當時外國客人中尤以美國人居多，香港本地人偶爾也買，但量很小。現(xiàn)在大家常說的海運大廈跟李活道的古董經(jīng)營，那都是后來的故事了。

做了22年的店伙計

那時買賣分得很清楚。香港本地行家主要做游客生意，福建人主要做海員和水兵的生意。他們移居到香港的時間很早，但具體早到什么時候，老黑不是很確定，這些福建行家被稱為福州幫。另外還有廣東人，他們基本只做普通貨(非官窯類的古董)，被稱為廣州幫。以黑洪祿為代表的，從北京過去的被稱為北京幫，多為回民，主要經(jīng)營玉器、翡翠和珠寶。此外還分洋莊和本莊，洋莊做的是“老外”的生意，這里的貨老的新的都有，但務(wù)求好看、實用，因為外國人拿回家是做裝飾品。本莊做的是國內(nèi)客人的生意，以胡惠春、趙從衍、王統(tǒng)元等專業(yè)收藏家為代表；這些由內(nèi)地移居香港的企業(yè)家、銀行家有敏銳的眼光和良好的鑒賞力，對東西極挑剔，本莊出售的都為古董里的精品，價格不菲。老黑說：“當時價格雖高，可也比不了現(xiàn)在，今天出現(xiàn)的這些價格都是天價，是炒作?！?/p>明代十七世紀黃花梨四出頭官帽椅明代十七世紀黃花梨榻

黑洪祿告訴我，1970年9月30日他向親戚辭職。他在店里工作了整整22年，辭職后的第二天去了泰國、新加坡、印尼，差不多轉(zhuǎn)了一個月才回來。他說，主要是為了看看外面的情形如何。在新加坡他看到明清時期中國出口到印尼的外銷瓷賣得很好，印尼人通常先在新加坡賣，剩下的再拿到香港出售。于是黑洪祿買了不少帶回香港，很快就賣光了。他說：“剛開始沒有本錢，只能買一點賣一點，然后存一點錢再去買，古董生意都是慢慢滾起來的?！?/p>

1000多美元的古董生意成本

新中國成立前，北京曾經(jīng)有專門向香港供貨的行家。新中國成立后不久，公私合營，成立了中國工藝品進出口公司。這時不能再和私人有生意往來，否則出海關(guān)會被認為走私。當時進出口公司總部在北京，下設(shè)北京、天津、上海、廣州4個分公司，香港這邊需要進貨可以跟這4個地方洽談?！澳菚r候東西又多又好?！闭f起那一時期，老黑有無限的懷念。此后一段時間，內(nèi)地工藝品出口停滯，直至60年代末~70年代初，國家急需外匯，出口才有所松動。

1972年，黑洪祿隨岳父回北京進貨，這是他1949年離開后首次回家，見到了離別22年的母親。黑洪祿說：“那時從香港回來的人都得改頭換面，頭發(fā)不可以梳得油亮亮，開領(lǐng)的襯衣不能穿，都得穿‘毛裝’，就是‘解放裝’。下了飛機，不能亂走動，必須由工藝品進出口公司專車接送，平時外出活動都有人跟著，主要是怕我們犯錯誤?！比欢?，從北京進貨，依然有諸多手續(xù)上的困難，更重要的是，好東西出不來，黑洪祿于是決定去美國。

老黑很自豪地告訴我，他是靠著1000多美元做生意，走到了今天。這筆錢還是1962年秋天，香港一個行家要在美國西雅圖做展覽，請他過去幫忙看攤。兩個月，給了1000多美元酬勞，他存了10年沒動。這次的美國之行，派上了大用場。

黑洪祿說，他第一站去了夏威夷。從朋友那買下了60個鼻煙壺，一件牙雕作品，還有一匹唐代的三彩馬，總共需要4000多美元。他沒有這么多錢，留出一些路費后，把身上僅有的1000美元給了這位朋友，并告訴他，這是訂金，回去后把剩余的款項匯過來。黑洪祿向我解釋：“那會兒出去買東西的都叫行商，邊買邊賣?！钡诙纠虾谌チ伺f金山，他碰見一位在唐人街做生意的上海行家，正忙著找貨，老黑很順利地以4000多美元的價格，把60只鼻煙壺全部賣出?！斑@下我本錢全回來了，還賺了兩件好東西呢。這兩件東西我沒有賣，把它們帶回了香港，正式開始了我的生意?！?/p>

200塊錢買的黃花梨八仙桌

黑洪祿從1948年入行，經(jīng)營過的古董項目不少，但最終是古典家具成就了他的一番生意。1976年，他正式跟內(nèi)地工藝品進出口公司簽合約買東西。那時香港行家到了北京專挑玉器、鼻煙壺買，老黑和別人不一樣，只買木器。他說，自己是打心底喜歡家具，這也與親戚的影響有些關(guān)系。

黑洪祿的親戚有個特點，愛好廣泛，瓷器、玉器、雜項都懂，也喜歡家具，有時高興了，自己會做上一兩件小家具。黑洪祿說，他剛?cè)プ鰧W(xué)徒時，就見過不少黃花梨家具。“那會兒家具便宜，1948年冬天北京圍城前，一對黃花梨的方凳或者長方凳的行情不過十來塊錢?！崩虾谡f，“前兩天一個朋友給我看紐約拍賣出來的一對方凳，8萬多美元，價格不得了呀。當初這在北京隨便買?！蹦菚r家具買回去是為了用，現(xiàn)在屬于收藏。當時還有一個特點，家具隨便改，隨便拆，不是為了有意圖的造假，而是為了適合家里擺放使用。到了香港后，因為有時缺貨，黑洪祿的親戚也會制作一些仿古家具出售。這些家具大多是賣給水兵，尤其以酒柜、樟木箱、沙發(fā)桌、茶幾這四樣最好賣。通常做好后，直接運到碼頭上船寄走。那時黑洪祿每天都需要去工廠盯活兒，并給家具打磨、上蠟。這段時間的鍛煉，讓他日后受益匪淺。

1976年的時候，經(jīng)營古典家具的人很少，主要是內(nèi)地有規(guī)定，黃花梨、紫檀不能出口。老黑自有他的辦法，那時除了工藝品進出口公司外，還出現(xiàn)了信托商店，有門市部，其中主要經(jīng)營還是木器。老黑說：“不客氣地講，他們哪里懂什么是黃花梨，什么是紫檀，只要是木頭就寫硬木，要不就是紅木。其實家具從造型、銅件的使用，大致能看出它的材料和年代。紅木家具的造型會顯得笨，缺少靈氣，銅件的材料，明代、清代以及清代中晚期用的都不一樣，是能分辨的?！崩虾谥钢粡埌讼勺篮鸵恢荒竞凶屛铱?，桌子已經(jīng)清理出來了，呈現(xiàn)出黃花梨的本來面目，盒子也是黃花梨的，但老黑保留了買回來時的原始狀態(tài)。他說：“當年這桌子、盒子都給染了色，標成紅木，東西都是這樣出來的，那時一張八仙桌才兩百來塊錢?！?/p>

秘藏800個筆筒

我與老黑進行采訪的這間房子算是一景，20平方米左右的空間里，碼放了大約五六百件不同材質(zhì)的盒子，放眼看去，除了盒子還是盒子。老黑說：“這個景致幾十年沒動過了，我只偶爾賣一兩件?！痹谖殷@嘆的時候，老黑很得意地說：“我還有一間密室，整個房間都是筆筒，大概有800個，它們幾乎都是在那個時期外貿(mào)出來的?！?/p>

如今大多數(shù)家具行家都是牢騷滿腹，抱怨找不到貨，老黑的“家底”成了大家茶余飯后最愛討論的事兒。說到這時，老黑感嘆：“以外貿(mào)形式出口家具的這段時期不算家具的劫難。王世襄先生寫完《明式家具珍賞》那本書之后，可以說是家具的一個大災(zāi)難期。當時全國各地掀起了瘋狂搜尋家具的熱潮，然后集中出口到香港，再賣到外國，那時大部分家具都是原裝的。”

小黑：黑國強

黑國強，研木得益有限公司創(chuàng)始人，黑氏古玩業(yè)的第二代掌舵人，80年代接受古董鑒定、經(jīng)營的訓(xùn)練，目前專門從事研究、搜尋及收藏中國明、清古典家具。

從學(xué)徒做起

黑洪祿的生意一直固守著傳統(tǒng)，做了幾十年，不開店，沒有公司名號。新客人來找，需要通過層層關(guān)系介紹，才能一睹廬山真面目，就兩個字：“神秘”。老黑的生意模式也和現(xiàn)在的“薄利多銷，有貨就賣”的方式不同。比如有10件貨，老黑只賣5件，留5件；還有一點，行情不好的時候也絕不隨意減價。當然，這份底氣是靠時間積淀才能有的，這也是老古董商們普遍的觀念。不過，黑洪祿的這套生意經(jīng)卻被自己的小兒子打破了。

黑洪祿有3個孩子，老大、老二去了美國讀經(jīng)濟和計算機，小兒子黑國強子承父業(yè)，沿襲著家族的古典家具生意。小黑謙虛地對我說，自己不如哥哥、姐姐會念書，所以留了下來。雖然是自家的生意，可也得從學(xué)徒做起，這是規(guī)矩。

1978年，黑國強開始跟著父親學(xué)習(xí)家具經(jīng)營。洗筆筒、洗盒子，給家具打磨、上蠟，黑國強做了整整3年?！爱敃r很不喜歡，覺得這些活兒太枯燥。我爸有一個修理家具的工廠，我也老不愿意去，總希望早點回家。”可是現(xiàn)在，黑國強每天不去工廠看看就覺得少了些事兒沒做。他說，每個時期人的心態(tài)都會改變。1988年，黑國強第一次去美國參加古董博覽會，是給安思遠幫忙。安思遠是美國知名的亞洲藝術(shù)古董商及收藏家，當時他也參加展銷。在給安思遠幫忙的七八年里，黑國強學(xué)到了不少國外的生意模式，博覽會的形式給他極大的觸動。

去美國參加博覽會

1999年，老黑同意兒子獨立開店。不知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小黑跟在老黑身邊也學(xué)習(xí)了22年?！蔼毩ⅰ焙蟮男『?，以自己的名號“研木得益有限公司”去美國參加博覽會。當時美國處于最近幾十年經(jīng)濟最好的時期，容易找到不

錯的客人。很多看展覽的人都會詢問，表示對中國家具有興趣。黑國強說：“我們這個行業(yè)不管在內(nèi)地還是香港都是保守做法，對東西是藏著掖著賣，能參與的人也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不是親戚就是朋友。而國外的古董店、畫廊，則是公開化的，并且從大學(xué)請來教授或?qū)W者，從學(xué)術(shù)上進行討論。所以當時只要有人愿意來咨詢，我都覺得是一個很大的鼓舞?！边@時一直在旁邊聽著的老黑插話了，說：“就是去作秀?！?/p>

老黑話雖如此，可在小黑第一次去美國參加博覽會的時候，他仍一同前往，多少有“保駕護航”的意思。黑國強說：“當時客人分兩撥兒，老客人都是父親的好朋友，新客人是我需要開拓的對象?！辈┯[會上香港行家沒幾個，來買家具的也基本上是外國人，內(nèi)地那會兒正時興歐式家具，大量的老家具都被扔到了收購站。黑國強在內(nèi)地常能花上幾百元錢就買到一件老家具。

獨木不成林，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2005年，黑國強萌生了在香港創(chuàng)辦博覽會的想法，他希望為行家與客人之間建立起一個平臺。經(jīng)過一年多的籌劃，2006年黑國強正式公開宣布將舉辦“國際亞洲古玩及藝術(shù)品博覽會”。

第一屆博覽會只有17家參展商。大部分都是老黑與小黑在國外很好的朋友，他們愿意來香港試試，同時也很習(xí)慣這種模式。黑國強有意識地去找相對專業(yè)的展商，比如專做鼻煙壺的行家，專門經(jīng)營佛像的行家，這樣客人來了可以目的性很強地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頭兩年黑國強舉辦了三次博覽會，兩次古董展，一次當代藝術(shù)展，香港會議展覽中心每次都會派專業(yè)人員來考察。

2008年，黑國強如愿進駐到展覽中心，參展商也增加到50余家，同時邀請學(xué)者或資深行家，為公眾進行免費專業(yè)講座。博覽會帶來的成效日漸顯現(xiàn)，尤其到去年，一些古董可能在3天的展期內(nèi)，在會場里易手四五次，交易極為活躍。還有很多交易在展覽結(jié)束后一年的時間內(nèi)仍會持續(xù)。黑國強說：“這種場合里不光是行家在競爭，客人之間也在競爭。附帶的效果可能比現(xiàn)場更好，這是我們這一行比較特殊的一點。不過做博覽會跟純粹賣古董完全不一樣，更像在做企業(yè)?！?/p>

黑國強有自己的一套理論：獨木不成林，博覽會是長期的事業(yè)。他說，現(xiàn)在李活道古董街一直在萎縮，說難聽一點，青黃不接。如果還像老一輩人那樣，關(guān)著門做生意，到最后可能變成一個人的買賣，這樣也不會有客人來找你了。這個行業(yè)只有大家好，才會興旺，自己也才能受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