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谷攝影/劉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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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旭，北京和順堂古典家具中心經(jīng)營者。收集古典家具17年，經(jīng)營和順堂16年，并制作有傳承的古典藝術(shù)家具。

一

看到我，張旭說，真年輕啊。

見面的地方，在他的和順堂，這里他已經(jīng)經(jīng)營了16年。最初，只是一處凌亂的倉庫，后來用了四年時間裝修成了這般模樣。一個閉環(huán)的空間，四周白墻朱門，抬頭只能看到小塊天空。

遠離紛擾，張旭想在一個安靜的氛圍里，做自己的事兒。

聊至飯點，我去了趟洗手間。出來時，他已經(jīng)坐在了露天的餐桌旁，把主座空給我。

鱸魚，幾塊雞翅，幾片炸饅頭片，以及一碗西紅柿蛋湯。一只貓臥在腳邊，率真地望著我。

二

張旭有個四歲的兒子，名字是他非常尊重的好友鄒靜之取的。里面有個覺字，他很喜歡。

孩子有時調(diào)皮，他說話重了點兒，總是第一時間跟兒子道歉，既是身教禮貌，也是在灌輸平等。

工作之余，張旭喜歡打高爾夫球，他希望自己有一個健碩的體魄。當然是為了兒子。人到中年，溫暖而又百感交集。

三

到現(xiàn)在，張旭仍然會買黃花梨家具。但除了形制特異，常規(guī)制式，他一般不考慮。他要的是有設(shè)計理念且更有審美情趣的器物。

“可少之又少?！睆埿裾f。

“能洋溢出不一樣感覺”的高古家具，因此成了他更為關(guān)注的對象。

從1999年第一次接觸古董家具，這樣的價值觀轉(zhuǎn)換，不過是近五六年的事。

“我更愿意追本溯源和靜下心來跟它們交流，即便是曲解也很有意思，但特別蒼白的器物我就交流不了?！睆埿裾f。

他在意家具上的符號，信息傳遞的準確性和豐富性，勝過對繁簡的單向考量。

幾天前，一件漆插屏報到他這兒，因為要價高，他看得仔細。上面有很多不同時期的符號，單拎出來都很精彩，湊在一起卻成了減法?！暗湫偷哪脕碇髁x?！睆埿裾f。

四

十多年前，聽到哪兒有黃花梨家具，一千多公里的路程，連夜開車，說走就走。那是張旭買黃花梨家具最瘋狂的時候。

“有一段時間，每天不下三、五撥人往這兒送家具，那真是長眼力。但更多的是利益驅(qū)動，那是市場浮躁的前期?！彼f。

再后來有一段時期，黃花梨家具價格開始提升，他去一線買黃花梨家具，每一件都像在考試：做舊、叉幫，比比皆是。它們被有預(yù)謀地放置在農(nóng)村的平民百姓家，靜待愿者上鉤。

一次，一個張旭信任的一線買手帶他去看一件炕桌，尺寸和造型俱佳，被放置在儲藏間，上面堆放著糧食與雜物。

一開始，他并沒有懷疑這件東西的新老，這位買手卻講起了故事。炕桌系這家農(nóng)戶祖?zhèn)?，一直沒賣，現(xiàn)在想多賣些錢，云云。

“想賣多少錢？”

“十幾萬。”

張旭不免警惕起來，如果知道能賣十幾萬，怎么會那么隨意堆放？待近距離觀察后，他斷定這件東西確實有問題。

回京的路上，張旭做了兩件事。一是決定不能再瘋狂地買黃花梨家具了，二是毫不客氣地質(zhì)問那位買手：你瘋了，你覺得那件東西對嗎？

五

張旭用星級酒店后廚的標準，裝修了和順堂的廚房。不允許廚房使用味精、雞精，自己每天和工人吃一樣的工作餐。

他還給每間工人宿舍都配上空調(diào)。今年還為工人換了新的制服，整齊劃一，也更有氣質(zhì)。資歷最老的一位工人，從張旭做這行第一年起就跟著他。

本世紀初，老外掠奪式地購買中國舊家具。僅天津一個港口，每天就有不下二十條集裝箱出運。張旭讓工人們修復(fù)后，再裝集裝箱發(fā)走。里面有自己的家具，也有外國人交付給他修的家具。

那時候，他在車間里一呆就是一天，觀察家具打開后的結(jié)構(gòu)，看工人如何修復(fù)。等做到第三年，工人打趣說，再也蒙不了老板了。通過修復(fù)，張旭累積出了豐富的經(jīng)驗和獨到的眼光。

買一件自己認為好的東西，他慣用逆向思維，從不對往對了推，直到推不倒為止。久而久之，對做舊家具，即便不用靠近，也能通過望氣一目了然。

六

車外。雪還在下著，那把刀閃出的寒光仿佛撕裂了整塊天空的黑。

張旭背著一個包，里面有三捆錢，一捆十萬。賣主要價28萬。

“有沒有刀？”他問。

賣主拿出菜刀，把捆錢的繩子割斷。張旭拿走2萬，把剩下的遞給他。

翹頭案已經(jīng)裝上了車，這時候賣主手里還拎著菜刀，突然堵住車子不讓走了。這是農(nóng)村一個普通的夜晚，一把刀像落在句子中的一個錯誤標點。

“你要怎樣？”說不怕，多少有些心虛，張旭聲音有些發(fā)抖。

“太便宜了，你得加錢。”賣主亮了亮刀。

“加多少？”

“你包里還有多少錢？”

給掉最后的2萬，張旭才獲準離開。又顛簸了七八十公里，找了一家旅店，把翹頭案全部拆散，放在睡覺的屋里，一顆懸著的心，才算回到了胸膛里。

多年以前的往事，他講得真切，我聽得驚心。

七

這件翹頭案用料壯碩，楠木板心，余為黃花梨。

張旭曾感到費解，就這件案子對黃花梨材料的使用，主人并非缺料，緣何板心用的是楠木？他查遍所有可能給他提示的資料，唯在王世襄的書里出現(xiàn)的“骰柏楠”，令他眼前一亮。

在《格古要論》中，他了解到，這種楠木的生長環(huán)境極為嚴苛，形成的紋理之美較黃花梨，有過之而無不及。僅在當時，其價值并不輸于黃花梨。

北京著名的收藏家后來接手了這件家具，并把它放置在家中最顯眼的位置。后來一次拍賣會上出現(xiàn)了一件非常類似的家具，成交價不菲，精彩程度卻未必更高。這位藏家樂壞了，對張旭說，旭，咱省錢啦。

“是你省錢啦?！睆埿窕厮?。

八

張旭定義自己為“家具販子”，將姿態(tài)放得很低，從未想過爭奪話語權(quán)。他說這樣更接地氣兒。

有一段時間，他覺得心態(tài)特別不好，太有占有欲。他不斷用販子這個身份暗示自己，自己跟自己打架。既然不是收藏家，就沒必要看見一件好東西就想著去占有。

“那會兒真有點走火入魔，那也是我看書最多的一個階段。整整一個夏天，每天很早就到院子里，看了一小時的書，才有人起床?！睆埿裾f。

對占有欲，他現(xiàn)在看淡了許多。不喜不悲，若有所失，若有所得。貨賣有緣人，即可。

看似平靜，卻也脆弱。自己賣掉的東西，他不愿意留下任何的影像記錄，也從不愿指著出版物中曾屬于自己的東西，在他人面前表現(xiàn)出自豪。

九

第一次下鄉(xiāng)收家具，他仍舊歷歷在目。那次他身上背著40多萬元現(xiàn)金。

“那會兒還沒那么辛苦，只要在當?shù)匾粋€大戶人家等著，連周邊村子的人都會拿著家具排隊來讓你選。”張旭說。

他走出院門，發(fā)現(xiàn)村里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想到帶了許多現(xiàn)金，不免開始緊張，怕發(fā)生意外，拉上朋友趕緊就走了。

到今天，張旭的微信里，還有30多人不時地從一線給他報貨。

線人有些駐扎在自己的區(qū)域，區(qū)域里也有自身的藏家，根據(jù)這些藏家買家具的感覺和種類，報貨者制定相應(yīng)的價格區(qū)間?！爱?shù)夭丶也徽J可的家具，偶爾會有些非常有意思的，也會便宜地賣出?！睆埿裾f。

買賣之間總是呈現(xiàn)微妙的轉(zhuǎn)換關(guān)系。有藏家買他一件東西，180萬，張旭沒賣。最后150萬賣了。信任來自藏家投遞出的專業(yè)眼光。“一下給我點醒了，把我想表達的，都表達出來了?！睆埿裾f，“這樣最終成為朋友的買主，不止一個?！?/p>

十

跟朋友打高爾夫球，張旭嚴格遵循Notouch原則，球打到哪兒就是哪兒，即使是一個無法有效擊球的異常位置。

球場規(guī)則，遇到這種狀況，可以拋球，把球重新放到一個易于擊打的位置，但要舉手示意，并罰桿。

“球有時候偏偏落在別人的打痕里，大家其實都在關(guān)注自己，沒人理你。你可以用球桿輕輕一撥，將球置于打痕外，獲得新的擊球角度。但我還是喜歡Notouch，這是一種誠信和自律?！睆埿裾f。

他認可適度的修復(fù)，卻無法接受對古董家具的臆造與杜撰。這些家具在市場上的流通，令他深感不安。

展廳中展示的家具，張旭盡可能都為它們做了白色方臺，以供奉的儀式感表達對它們的尊重。這些家具都甚少修復(fù)，既然不是為了滿足使用需求，他想充分吃透那些殘留的原始信息，維持想象的時空距離。

美術(shù)館看到了張旭藏品的學(xué)術(shù)價值，邀其舉辦個展，知道他東西不多，建議他去借一部分。這種暗度陳倉的做法，張旭覺得極不誠實，無法接受。

十一

一位藏家好友送他一本書，《“閑”與中國古代文人的審美人生》，讓他多看看，說有讓思想找到組織的感覺。張旭看得認真，遇上喜歡的句子，就劃橫線，直言信息量太大。

閑是一種法度、停止、境界，而不是游手好閑。這是他看過書后，對閑的理解。

認真與執(zhí)拗，這是我對他的觀察。

后來，張旭遇到一塊門楣上鑲嵌的匾，匾上有三個字：閑有家。他說，會把它布置到新的展廳。

到今天還能靜下心來做家具這行當，張旭說，要得益于鄒靜之，鄒老師。兩人剛結(jié)識的時候，鄒靜之并不寬裕，卻酷愛家具。他對家具的切入點、認知和語言的準確性，讓張旭直到今天都深為嘆服。

不迷不成家，是鄒靜之文章里的一句話，卻在張旭心中變得根深蒂固，歷久彌新。

十二

鄒靜之與張旭聊天時，正好，一個在一線跑貨的人帶來了一只黃花梨禪凳。張旭讓他當場把包裝打開，鄒靜之在一旁看了非常喜歡，又有些為難，終沒忍住向張旭詢價。

張旭讓跑貨的人不要考慮他，直接給鄒靜之報一個最低價。最終，這只禪凳以鄒靜之意料之外的價格歸于其手。

第二天夜里，一點多，張旭接到鄒靜之的一個電話。問明緣由，鄒靜之說自己難眠，是覺得既然是一樁生意，又是兄弟，沒讓張旭賺到錢，于心不忍。

我抬頭，看到這間會客室，張旭坐的頭頂上方，是鄒靜之用朱砂題的一幅字：增長菩提心。我問他，你怎么理解菩提心。

張旭笑笑說，就是智慧和清凈之心嘛。

來源：《古典工藝家具》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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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西安晚報）